景觀設計的意象與表現(xiàn)——對話勞瑞·歐林

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景觀博士候選人，《景觀設計學》期刊欄目主持人

蔡哲銘（以下簡稱蔡）：“通過觀察來獲得對城市景觀的意象和感知”這一觀念， 可以說是來自20世紀60年代早期凱文·林奇的《城市意象》。在同一時期，簡·雅各布斯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出版，其中也有類似的觀點。此外，還有威廉·懷特從社會學視角出發(fā)所取得的諸多成果——至今我仍記得我在普渡大學就讀時，第一堂景觀入門課就是觀看威廉·懷特拍攝的一部紀錄片《小型城市空間的社會生活》。他們的共通之處是啟發(fā)設計師從使用者的角度去感受空間，并理解其行為模式。

《小型城市空間的社會生活》封面 ? The Municipal Arts Society

勞瑞·歐林（以下簡稱歐林）：沒錯， 我們這一代受林奇影響很大。我對社會學非常感興趣，因其對設計頗有幫助。最好的社會學理論來自于觀察，正如林奇、懷特、雅各布斯等人所采用的方式。30年后，大家都欣賞揚·蓋爾——另一個敏銳的設計師——的研究，他所做的也僅僅是觀察事物并得出結論。

這些觀察并非以統(tǒng)計為目的，也并不是很深入的科學研究。盡管懷特確實做了一些統(tǒng)計工作，他統(tǒng)計了（城市廣場里）步行經(jīng)過的人數(shù)。我和我的學生在北京也做過與懷特類似的研究。在我和羅恩·亨德森所指導的一個設計研討課程中，學生們通過延時攝影并在地圖上記錄使用者行為模式，得出了（與懷特）類似的結果……盡管我們認為中國和歐洲的空間環(huán)境存在差異，但人的某些行為卻是相似的：人們?nèi)绾螐目臻g中穿過？又會在怎樣的環(huán)境坐下？他們會基于空間物理的舒適度，選擇或陰涼或陽光處閑坐，并在意自己是否會影響他人或受他人干擾。

蔡：我們正處于信息技術時代，城市在今天有了一種新的呈現(xiàn)方式，所有的意象都可以由龐大的數(shù)據(jù)來構建。您能談談城市公共空間感知在這樣的背景下的變化嗎？

歐林：100年前，人們對城市的感知與攝影毫無關系，而主要通過繪畫、速寫、透視圖及地圖來獲得圖像。但是人們對空間結構的理解來自于親身體驗，來自于他們行走在城市中的經(jīng)歷，來自于他們切身的所見、所感。

到了20世紀20年代，由于飛機的發(fā)明與應用，設計師開始對鳥瞰產(chǎn)生興趣。俯視的圖像成為了設計師思考問題的新方式。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相機的使用已經(jīng)非常普遍，我們逐漸通過大量靜止的圖像來感知世界。影像也慢慢出現(xiàn)，但是人們對城市的感知依舊來自于自身在城市中的活動體驗。攝影呈現(xiàn)了單一的視角——就像是文藝復興時期透視圖畫法的重演——這樣的視角所呈現(xiàn)的內(nèi)容是經(jīng)策劃的。

我們對建筑的感知大多來自某些人的攝影。人們通過圖片了解弗蘭克·蓋里的建筑，將其視作一個個被孤立的物品，而不是從建筑所在的環(huán)境里了解認識建筑。因此人們并不了解他是如何從周圍環(huán)境中提取細節(jié)的。直到今天，一些刊登在建筑雜志上以自我宣傳為目的的照片依舊把建筑表現(xiàn)成一些美麗的物品；這是物化的意象，而非建筑之間所形成的空間，亦非其空間構造。對于很多建筑師來說，城市成了一個建筑物的組群。確實，城市是由建筑物組成，但是建筑物的組合有著空間布局的邏輯，而到了20世紀50年代這種布局已不復存在。這并不完全是受勒·柯布西耶的光輝城市思想所影響。光輝城市中公園塔樓的概念是一個反城市的想法，它并未理解具有悠久歷史的城市空間系統(tǒng)。從龐貝古城到中國和日本的城市規(guī)劃，空間系統(tǒng)均開始于一個矩陣——一些具有重要意義的建筑和城市空間須依據(jù)宇宙論或者地緣政治來排布。這個傳統(tǒng)在歐洲也存在，雖然理念不盡相同，但卻具有相似的空間營造手法。

勒·柯布西耶的光明城規(guī)劃圖 ? Harvard Library

勒·柯布西耶的光明城鳥瞰圖 ? Harvard Library

回到剛才說到的城市意象，攝影的普及對城市秩序的概念產(chǎn)生了影響。拍攝這種行為在一定程度上是反空間的，是面向對象的?？梢哉f我們現(xiàn)在被塞在后電影、后電子的世界里。這個世界由影像（動態(tài)的圖片） 和數(shù)據(jù)組成，所有一切都是一種人工創(chuàng)造的仿真概念。一方面，設計師因此在某些方面獲得了自由和彈性，這讓這種仿真的概念似乎有了更多可塑性。但另一方面，它最終也會造成設計師和現(xiàn)實的距離感——對于城市空間結構錯誤的視覺感知。這究竟是好還是壞？可能皆非吧。

蔡：這也正是我想與您討論的話題之一。建筑師、規(guī)劃師、景觀設計師都普遍認同設計必須親臨場地，也就是說設計師必須到場地上才能學習、理解環(huán)境，必須要與場地產(chǎn)生物理性的接觸，才能創(chuàng)作出符合場地要素的設計。如今信息觸手可得，讓人們認為已不再需要親臨場地。您如何看待這種現(xiàn)象？

歐林：在我所指導的設計課里，學生們會進行為期6個星期的場地研習，他們不斷研究、繪圖、分析，包括歷史、人文、氣候、土壤、地理等方面。然而當我們親臨現(xiàn)場時，他們總會驚訝于真正的場地與他們意識里的場地所存在的巨大差異。不管他們能獲得多少場地信息，他們無法真切地感受場地。等到親臨場地時，他們才能把獲取的信息與自身感受聯(lián)系起來。并非說之前研習到的信息變得無用或不可信了，而是通過“親臨”這一經(jīng)歷，將這些信息在一瞬間和現(xiàn)實、身體及自身的感知與理解結合了起來。

類似的經(jīng)歷也發(fā)生在我事務所的同事身上。我會去場地拍些照片帶回來與同事們分享，然后我們開始各自畫圖、做方案。我們都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當我們完成一個方案后去基地上考察時，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的設計是基本適于場地的，而他們則經(jīng)常會說“天哪，怎么這么小”或者“我怎么不知道這個或那個”。因此，“存在于世”有著重要意義，我們需要保持敏感和關注。正如詩人、作家、藝術家、音樂家一般，他們都試圖告訴我們怎樣活著、怎樣察覺、怎樣清醒，以及怎樣存在于當下的世界里。

蔡：與景觀意象密切相關的另一個話題是本土化，能否談談您對本土化與全球化的看法？

歐林：20年前，我在鄧巴頓橡樹園做過一個關于批判地域主義的報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已經(jīng)過時了。而我最近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的一次講座——《全球化的，地域的和本地的》，則是對這一議題的再次思考。我提出了當代鄉(xiāng)土風格（Contemporary Vernacular）這一概念。舉例來說，高層玻璃幕墻建筑即是一種當代鄉(xiāng)土風格。建筑師總覺得他們在做一些特別的東西，但是在我看來，這些東西再普通不過，普通得像西班牙語一樣（西班牙語在美國是很常見的語言）。所以，當代的鄉(xiāng)土風格是指那些全球化的、模糊了地域限制的事物。

蔡：是否可以說當代鄉(xiāng)土風格缺乏場所的精神？

歐林：場所意識的建立要么通過與地域及本地已有的元素建立聯(lián)系，要么完完全全源于創(chuàng)新。我在曼哈頓設計的炮臺山公園， 那處場地是填海而成的，之前從未在那里存在過，是完全人造的。但是我們卻認為炮臺山公園定義了這個場所——就像埃菲爾鐵塔之于巴黎。當代鄉(xiāng)土風格的麻煩在于“你能在本地以外的任何地方做出地方菜，因為食材是可以運輸?shù)??！?strong>但對于景觀設計而言， 材料與形式可以被借鑒，但氣候和環(huán)境卻無法被運輸。

戈登·卡倫一系列城鎮(zhèn)景觀手繪圖 ? Gordon Cullen

蔡：您對景觀中的創(chuàng)新和懷舊有何看法？

歐林：懷舊這個單詞的詞根是-alg，它通常帶有病態(tài)的含義。但是我們珍視記憶。記憶是“活著”的一部分。我們不可能重新創(chuàng)造過去，因為時光無法倒流。我們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我們擁有的只有過去。從景觀角度來看，石頭、植被、地理這些真實存在的事物可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和認知世界。景觀的問題在于，其根植于時間中。它有過去、有現(xiàn)在，也會有未來。我對記憶保有興趣，但絕不懷舊。

蔡：空間彈性可以說是當下的一種潮流，大家都沉迷于在公園中安排各種各樣的活動，這也許是受到拉維萊特公園的影響。空間彈性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但也有弊端。而您設計的布萊恩特公園，也有著異常豐富的活動，這種空間彈性是您在設計之時就預見到了的嗎？

歐林：作為設計師，你當然能說“這里可以有一個兒童游樂場”，但你更應當說“兒童游樂場應當安排在這里”。在設計布萊恩特公園時，我只知道我需要通過空間設計來提供某些特定的用途。只要我把設計做得具體且不做得太滿，人們就會來這里并使用這個空間。舉個例子，我因為喜歡這個環(huán)境宜人的花園而選擇來這里看書。這時來了一個公放音樂的人，即使他播放的是我喜歡的音樂，我也無法靜下心來看書了。當在花園里看書的體驗跟我的預期有所沖突時，我十之八九會離開。而這個公放音樂的人可能也會因為有太多小孩在身邊玩耍而離開。一些行為會受其他行為的歡迎，而另一些行為可能很容易被干擾；激烈的活動需要更大的空間，還有一些活動需要更私密的空間。你必須要考慮相鄰的社會行為相互之間的影響。

拉維萊特公園 ? OMA

紐約布萊恩特公園日常使用狀況 ? OLIN

但是他們（活動策劃機構）持續(xù)不斷地添加活動。僅僅養(yǎng)護公園并不是他們的追求，現(xiàn)在過多的活動策劃逐漸讓人們能從公園中得到的享受減少了。

蔡：我有一次去到那里的時候被人群之眾震驚了。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講這有些使人不適，但是游客們似乎非常喜歡。您認為布萊恩特公園里現(xiàn)在的活動策劃是在您設計的基礎上的再設計嗎？

歐林：那不叫設計。那是依附性的轉變，因為公園本身的目的改變了，而且那并非我的設計本意。

布萊恩特公園時尚周 ? Timeout New York

布萊恩特公園的冬日村 ? Mercedes Benz

1966年，坎貝爾·米勒和伊恩·麥克哈格等人在費城起草《憂患宣言》，指出景觀設計專業(yè)是解決當下環(huán)境危機的核心。2016 年6月，景觀設計師們在費城重聚，起草了《新景觀設計學宣言》。新宣言指出了景觀設計師作為“深諳環(huán)境和社會系統(tǒng)的設計師”在當今復雜的生態(tài)和社會環(huán)境中至關重要的協(xié)調(diào)、整合能力。宣言在最后還指出景觀設計師需要“向社會宣揚景觀設計的重要作用”。然而在當今市場環(huán)境下，隨著行業(yè)分工越來越細，景觀設計師的形象似乎越來越模糊。尤其是在中國，景觀設計師作為一個新興職業(yè)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是一個更懂生態(tài)框架的規(guī)劃師，一個更懂低影響的城市設計師，還是一個更懂植物的建筑師？在與勞瑞·歐林的對話里，歐林強調(diào)了通過觀察和切身體驗來感知和表現(xiàn)景觀的重要性，景觀設計師營造場所及定義鄉(xiāng)土的能力應該成為景觀的意象表達。公眾對于景觀設計的認知來自于行業(yè)的具體表達。不管景觀設計師扮演何種角色，其創(chuàng)造場所感的職責并沒有改變。

整理 | 涂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