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大學的望境本土的營造

　　從象山校區(qū)、大學建筑到大學之道，許江、王澍共同尋求——?大學的望境本土的營造?

　　7月21日下午，第55期文匯講堂邀請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和2012年度“普利茲克建筑獎”獲得者王澍，以《大學的“望境”》為題展開對話?

　　象山校區(qū)的建造?設計有備而來共識早已形成?

　　主持人：王澍獲得普利茲克獎的重要作品之一是中國美院的象山校區(qū)，因此大家習慣把象山校區(qū)和王澍聯(lián)系起來，事實上它由多方合力促成，其中首推以許江為首的校方。許院長，當年怎么獨獨選中了王澍的設計？?

　　許江：首先，我認識王澍有20多年，很了解他對中國自然山水的情懷和犀銳的表達。其次，中國美院決定將象山校區(qū)建造的任務交由本院建筑教師，就是希望以校園建造來培養(yǎng)隊伍，塑造人才。而王澍也顯然有備而來。設計方案中，他以合院為基本模型，展示系列變化，像做外科手術那樣把合院切一刀或切一角，通過合院的向背關系，形成與青山相望的嶄新格局。如此創(chuàng)意深深吸引了我們。最后，重要的一點是，這之前我參觀了美國羅德島美院，這所學校獨立學院的建構和管理方式引起我的關注。于是我們確立了共識：希望象山校區(qū)以群樓的方式來適應未來多學科的分院獨立教學管理方式。?

　　因此，王澍的方案高票獲選，接著他開始了非常艱難的深化設計階段。?

　　?很長時間它還將是一個孤本?

　　主持人：王澍，在象山校區(qū)設計之前您對園林風格已有所實踐。你如何構思象山校區(qū)？?

　　王澍：其實，我1993年就參與過杭州南山路中國美院的改造設計。我當時的方案是把校園里已建的新樓全部拔掉，保留老建筑，我覺得保留文化的傳承最重要，歷史的氣息一旦斷裂很難再繼。但象山校區(qū)不同，它是建在一塊空地上。以實物來看中國園林，它的房子都很小。而象山大到800畝，全新的語境下如何尋回園林的感覺是挑戰(zhàn)。20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種園林的新嘗試。?

　　中國人內(nèi)心都有園林情結。這種建造叫“城市山林”，那些文人在城市里劃出一個園子，造出山野的感覺，以便人與自然隨時對話。這種設計代表了另一種對中國城市的看法——最富有中國文化的要素并不都在城市里。?

　　另兩點也很重要，在選址時，學校有個共識：大學城堅決不去。規(guī)?；拇髮W城雖然是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代表，但在我們看來幾乎就是“巨型監(jiān)獄”。選中轉(zhuǎn)塘象山因為那里有山有水，那種氣息不僅適合美術學院，也適合于中國文化的培養(yǎng)。另外，在中國，哪怕?lián)碛凶銐蚝玫慕ㄖ档膶W校也很少會請本校教師設計建筑，這體現(xiàn)了美院對自己老師的信任。?

　　有些人說象山校區(qū)變成了中國大學建設的新樣本，我覺得不準確，恐怕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它還會是一個孤本，這需要很多條件的配合才可能出現(xiàn)。?

　　? 兩個人詩性的唱和?

　　主持人：一期建成后，有業(yè)界人士批評這是杭州最難看的建筑；也有學生說，我辛辛苦苦從鄉(xiāng)村考到了城市，沒想來到象山校區(qū)，又回到了鄉(xiāng)村。所以，開建二期時，校方如何面對反對聲依然支持王澍走下去，你本人也寫了詩寄語王澍？?

　　許江：應該說：我與王澍夫婦情味相投，經(jīng)常共同出游，分享遠望的心得。我們一道徘徊在南宋皇宮遺址上古樹林中的無影泉旁，感嘆世事變遷；一道攀援萬松書院，遙想當年山長帶著眾生面向群山的呼喊。2005年左右，象山校區(qū)山北建好之后，一開始被人稱為杭州最難看的建筑。我們舉辦了中國實驗建筑師的研討會，做了不少工作。僅僅兩年后，王澍被評上杭州時尚人物，授獎的儀式就在所謂“最難看”的建筑里頭。也就是說很多反對者已經(jīng)悟到，這片建造是有理想、有擔當?shù)?。所以我們接著以邀標的方式讓王澍設計山南。設計前，我給王澍寫了首詩，大意是這里是夜晚的漁港，所有的樓群是夜泊的舟船，這是深山里的古鄉(xiāng)，樓和樓之間的通道是通往青山的古巷，這里是一片密密的羅網(wǎng)，里面網(wǎng)織著苔點、假山和諸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意象。?

　　應該說我倆都是有詩性的人，中國美術學院的特點就是聚集了這樣一批有詩性的人。?

　　? 當代建筑對園林尺度的成功轉(zhuǎn)化?

　　主持人：王澍，能否分享一下從理想到實踐中的困難？象山校區(qū)建造的整個過程，對你自己、對你自己的理想有什么觸動？?

　　王澍：這是一個挺艱難的過程，象山校區(qū)一期建成后，一個建筑師朋友說，這是中國當代建筑語言的一個大突破，尤其在破解尺度問題方面。因為中國傳統(tǒng)建筑都較小，但那套建筑語言很成熟。如今放大4倍、完全轉(zhuǎn)化尺度之后還能保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想象的內(nèi)涵就不容易了。他說中國建筑為這樣的轉(zhuǎn)化已經(jīng)奮斗100年了，在象山校區(qū)取得了成功。?

　　這和我浸淫在美院的氛圍中有關系。很多人說象山校區(qū)是許江和我“文人唱和”出來的。這不是虛的形容，有很多具體細節(jié)。比如說用寫詩的方法交流，他詩中說很多條船時，我已經(jīng)在火柴盒上畫了山南第一張草圖——一片房子像船一樣停泊著，意境就是象山夜泊。再如山南的房子偏黑、偏暗，現(xiàn)代主義基本上以白為主，我以前也經(jīng)常做白顏色的建筑，山南是我第一次用大面積的暗和黑的材料。因為它沒有太多聲音，只是淡淡的夜晚。?

　　又如去南宋鳳凰山上面看遺跡，現(xiàn)場就是一片樹林，但我們感覺得出此地的房基，能辨別出曾經(jīng)有過的人工的痕跡。這也是我們象山山南基本的原則，讓人感覺到大面積的東西是從自然中出來，而非人工。這里就需要技巧，象山的房子四層樓高度13米，而你從山這邊看過去，這些房子只露出七八米，整個尺度通過大景觀的手法進行了調(diào)整。?

　　現(xiàn)在國際上很多人評價時會說，這是將建筑和景觀完全混合了。其實，不是說建筑做完之后再做景觀設計，而始終是在做某種景觀狀態(tài)的建筑，無法分清建筑和景觀的分界，并形成山和建筑的唱和的關系。中國山水畫到宋代后神性就不見了，今天50余米高的象山重新恢復了一點點神性的氣息，這是靠很多人精神的力量共繪而得。?

　　? 評說今日之大學?以空間設計來影響施教方式?

　　主持人：王澍，有同行評價說象山校區(qū)很好看，但是似乎不太適合人居，得房率只有55%，這邊說話隔壁都聽得見。很多不同的評價源于對建筑不同的理解，你怎么看？?

　　王澍：得房率是個有意思的問題。有甲方要設計博物館，要求得房率在80%以上。我告訴他，80%是一般高層住宅的得房率，一般公共建筑的得房率是60%多，稍微多一點空間的表現(xiàn)，就是50%，所以得房率55%很正常。另外，我試圖用某種環(huán)境和空間的設計對當代大學教育的觀念和施教方式產(chǎn)生影響。并非只有教室才是你教學的唯一選擇——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寬大的走廊、竹子欄桿相圍的屋頂，都是可以帶著學生上課的好地方。?

　　這次回同濟才知道，我至今好像還是唯一帶學生去草地上課的老師。象山設計的建筑有的是連續(xù)空間階梯狀的。造好后，有老師反復提議要隔成一格一格的小間。而我設想的就是完全開放式的結構，在如此大空間里可以有4個老師同時上課，大家不怕交流。?

　　? 美院的建筑專業(yè)更要有思想?

　　主持人：許江院長，王澍去同濟讀博時曾和你有約定，要在中國美院恢復建筑系。建筑、設計專業(yè)1950年代后就劃在清華大學、同濟大學、東南大學等工科系統(tǒng)。你們?nèi)绾味ㄎ幻佬g院校系統(tǒng)的建筑學院？?

　　許江：今天，中國大學建造的趨同化十分嚴重。據(jù)我所知，有所大學的設計院規(guī)劃設計了近200所大學。能不重復嗎？一個高大雄偉的大門，中間寬廣的大道，大道中間花壇，尾端30多個臺階，臺階之上是龐大無比的圖書館，右邊是教學樓，學子們不受風雨便可走遍所有的學科。學子們在沒有樹木的體育場上奔跑。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空”。太多的大樓，缺少大樹，太多的捷徑，缺少遠方。?

　　在中國，今天的知識分科的系統(tǒng)中，承載我們身體和精神居所的建筑專業(yè)被劃分在工科，劃分在技術化、工具化的類別中。建筑，這種人類棲身之母的大課題變成單純技術課題，這就帶來了今天講的所有問題——城市的趨同化，人文家園的缺失。這種切分對于建造的人文內(nèi)涵的忽視，今天還在繼續(xù)，值得警覺。?

　　因此，中國美院要恢復1929年就有的中國最早的建筑專業(yè)，要以藝術的內(nèi)涵來拓寬建筑的思維，讓研究的視野涵蓋藝術學、人類學、社會學，橫跨人文和科技思維，營造出大學的望境。要讓建筑有思想，即以獨立精神來挑戰(zhàn)和抵抗世風，進而傳遞出來自底層、來自現(xiàn)實的時代關懷；以人文的氣質(zhì)和堅守的意志來面對中國人的世界建構的大命題。?

　　? 西方大學在漸進中積累了內(nèi)涵?

　　主持人：對中國建造，你們思考已久，在象山校區(qū)做了一次探索實踐。是否也從西方的高校建筑中有所借鑒？?

　　許江：西方的大學一直是中國高等教育仰慕的對象、學習的榜樣，但我們對西方大學的內(nèi)涵所知太少。我寫過一篇散文叫《牛津如山，劍橋似水》。哈佛大學是院子套院子，第二層院子邊上是哈佛圖書館，應該算美國式的巴洛克式建筑。我們在它高大的穹窿之下看到一個像樂譜架一樣的架子，上面有一張青年的照片。正是這位青年死于泰坦尼克號的沉沒，他的母親捐建了這一座圖書館。?

　　這令我肅然起敬。不論出于一個母親的傷悼，還是關于靈魂的救贖，這種捐獻的傳統(tǒng)不僅造福于公眾，而且以某種獻身來表達崇學向善之心，這本身就是一種教育。?

　　哈佛設計學院最有名的是它的工作室，像梯田一樣，一個大型的坡地，500個學生都在這里學習、做作業(yè)。據(jù)說一年級的學生在最上面，年級越高越在下面，新生總要看著老生在干什么。?

　　我和王澍到羅德島美術學院參加他們年度畢業(yè)典禮，博士服穿完后有一個有分量的裝飾套在脖子上，你的身體必須微微前傾，這就是你的責任。?

　　我思考，西方大學、高等教育經(jīng)歷了漫長但漸進的過程，而我們的大學、大學教育一直面對突然的變革?！拔逅摹睍r是救亡與啟蒙，1960年代有“文革”，1970年代末、1980年初是改革開放，新世紀前后是全球化。當前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和技術化、工業(yè)化的追求趨向是否會帶來某種教育本質(zhì)的缺失？值得大家共同思考。?

　　主持人：王澍你也走過許多的西方高校，能否從建筑角度分享一下你的感想？?

　　王澍：我們過去簡單地認為“西學東漸”是先進與落后之間的關系。我經(jīng)常批判中國建筑學教育基本上是全盤西化的教育，文化到底站在哪個位置？?

　　就從大學校園的中軸線來看，這種做法即使西方大學也很少見，這已經(jīng)是中國特色了，追溯起來，這是官府、衙門和廟宇的權勢表達。大學傳達給年輕一代的教育就是這樣的嗎？39級臺階，是皇權時代的建筑語言，它是權力、獨裁的象征，但現(xiàn)在大量用在圖書館類的建筑中。?

　　在象山校區(qū)，建筑入口臺階不高，步行的小徑都在兩米以下寬度；校區(qū)里有大量的小院子，是一個教授和20幾個學生可以安靜地對話、討論的空間，它傳達了校區(qū)里傳道授業(yè)的基本氛圍。建筑和建筑之間大家能夠招手，打招呼，這叫鄰居、鄰里，是社會構成的基本。我經(jīng)常說失去這些，中國人會不知道未來，對此，很重要的教育就在大學里，在細節(jié)的傳達之中。所以，大學的建筑具有方向引領性，幫助教育找回根源性。?

　　? 傳續(xù)傳統(tǒng)書院教育的完整性?

　　主持人：向西方借鑒，也向中國傳統(tǒng)汲取營養(yǎng)，書院的要素是如何融合在象山校區(qū)的？?

　　許江：傳統(tǒng)的書院已經(jīng)不在了。我們通過重返遺址遙想追憶往昔，比如得山壑風氣的萬松書院和在白堤和孤山交界處的崇文書院。曾國藩說人一生最重要的兩件事情是進德和修業(yè)。中國傳統(tǒng)書院里，進德和修業(yè)相融。?

　　西方也面臨同樣的問題。著名哲學家懷特海，1940年代的演講錄里指出古代的哲學家熱衷于傳授智慧，而今天大學卑微的目的就是教授眾多的科目，這表明幾百年來教育的失敗。懷海特70年前已意識到今天大學分科教育的一些弊端。我們強調(diào)書院教育，就是要呼喚心智和知識教育的完整性。?

　　? 望境中的大學教育?相望相問青山孕育挑戰(zhàn)勇氣?

　　主持人：從西方現(xiàn)代教育的豐富內(nèi)涵到中國傳統(tǒng)書院心智和教育的完整性，這里面體現(xiàn)了大學之道，你提倡的大學望境內(nèi)涵是什么，如何表現(xiàn)？?

　　許江：對象山校區(qū)，大家津津樂道的是它實的部分——建造語言。虛的部分是它和青山之間的關系，即大學的望境。象山建造有許多獨特的門、窗和走廊，它們是一些遠望青山的不同界面，學子們朝朝暮暮從這里經(jīng)過，看到了青山的四季，也在相望青山中看到了自己心靈的成長。?

　　這些界面各有其獨特的框架，以一種矛盾的方式在暗示著我們的觀看。唐代王維畫《輞川圖》，輞就是框架，就是將山川如此這般地框起來，讓我們相望?，F(xiàn)實中我們?nèi)绾纬奖硐罂吹絻?nèi)在，超越個體看到整體？這些門、柱、長廊、風景都給我們以心靈的暗示：以怎樣的方式切割我們的視野，同時又重新構建我們與青山的關系。?

　　我今天特意帶了象山三號樓的大山門照片。這個黑糊糊的框就是門框，門框之外是一座獨立的青山。有一段時間我在三號樓里邊畫畫，每天黃昏走出來，聞著青草的香味，看到夕陽下的余暉，想到了唐代皇甫松的詩，“門外水流何處？天邊樹繞誰家？山色東西多少？朝朝幾度云遮?！边@首詩都是問：問水，問山，問遠，問時。在這里眼與心，望與問，演化成了一種心靈的發(fā)問和問答。包括剛才看的一個拇指電影，是宋代的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一個人正在看這個溪山行旅圖，看著看著逼近到山體的細部，悄悄地轉(zhuǎn)換，退回來，他正在遠望這座青山。這講的就是如何讓古人的相望活在我們的心靈以及對真山真水的觀看當中。?

　　今天，大學望境中的學子們不要把山水看作一種奇觀，一種圖式，而是要由此養(yǎng)成一種生意，一種胸壑。德國詩人里爾克曾經(jīng)說過“人的山水化”。青山的遠望讓所有的人在青山的深處，在緩慢的山水相印的過程中，收獲無限獨立卻又可資共享的生長之根。王澍設計了象山的校區(qū)，這只是象山望境的開始，之后我們一代代學人將和象山相伴，象山未來的歷史從這里展開。?

　　? 并非簡單的現(xiàn)代建筑中國化?

　　主持人：王澍，我注意到頒獎詞有兩層說法，一說你的作品是中國城市化建設的成功，對中國乃至世界都非常重要。另一說法是所有偉大建筑一開始都伴隨著成長，直接幫助我們辨別是否偉大。我理解你對本土建筑的追求，對世界建筑或者中國建筑，或者中國城市化建設都是一個貢獻。但從整體看，這也是多元化中的一元，你是否同意？象山對大學望境的建設有怎樣的促進？?

　　王澍：多元化這個詞很危險，我曾說，徹底的多元化就等于庸俗的重復。這次是普利茲克建筑獎第一次頒給歐美文化圈以外的建筑師，也許意味著整個世界文化的潮流走到了一個拐點上。從建筑的探討來說，我做的建筑不是簡單的現(xiàn)代建筑中國化，是和文化包括世界未來發(fā)展方向的認識和主流拉開了很大的距離。我獲獎之后，歐美文化圈之外的建筑師尤其第三世界的建筑師特別高興，因為這代表另一種文化潮流和文化背景在世界文化中的崛起。?

　　你可以看到我們對中國文化充滿詩性的探討和現(xiàn)實當中的事情是并存的。?

　　我對時間更感興趣，中國30年來發(fā)展速度很快，但是我們損失了時間，建成的大量東西都是無時間感的。5000年的文明，隨便糟蹋、破壞，得到了一堆很快腐敗的垃圾。我當時使用回收的舊材料，價格比正常材料便宜一半，但收來的東西至少有50年的歷史，后來發(fā)現(xiàn)也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舊材料，整個校園一下子恢復了時間的微妙感覺。這些材料下雨之后顏色會變化。然后這個校園里開始出現(xiàn)了一種氣味，四季交替，氣味相異；回憶也回來了，因為回望青山，大量的門窗、走道、走廊，是我常年國內(nèi)外旅行當中打動內(nèi)心的回憶，瑣碎生活當中似曾相識的細節(jié)。我關心的是最后如何把這些深邃、抽象的思想用具體而微的手段實實在在讓人體悟到。?

　　前兩年的一篇文章里說，中國未來發(fā)展如果用建筑作為方向性的指標，一個是CCTV大樓，另一個就是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qū)。這兩個建筑也許暗示著中國未來可能選擇的兩個方向。?

　　? 以建筑方式探討非主流的可能性?

　　主持人：兩位既是藝術家，也是詩人，更重要的身份是大學的教育工作者。請問王澍，你覺得你所堅持的建筑教育的理念究竟能多大程度上培養(yǎng)出堅持本土建筑的人才？請問許江院長，你倡導美院的學生要四通：品學通、義理通、古今通、中外通，這似乎是一種道德高度，學生能否實踐？你在美院系統(tǒng)將做哪些努力和嘗試？?

　　王澍：我在工科待過很長時間，光讀建筑學就有12年。目前國內(nèi)建筑學院的源頭其實都是巴黎美術學院。現(xiàn)在很多工科院校，特別想證明自己帶有藝術氣質(zhì)，但對藝術的理解非常淺顯和狹窄，又不愿意花太多精力去研究技術的東西，所以是兩邊不搭狀態(tài)。?

　　簡化工科的教學外加美術學院的藝術，這條道路一定會失敗。工科建筑不研究的材料技術我們要研究，目前我們建筑學院建立起來的關于建筑本土營造的技術實驗室是國內(nèi)最強大的。另外，建筑跟社會的關系，就是強有力的一門當代藝術，我們的目標是要在美術學院做最高的藝術，而不是簡單向美術學院學藝術。我們探討的是這個世界未來除了全球化、城市化之外，另一種可能發(fā)展的方向，將它以建筑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

　　? 要讓年輕人知道自己的立地之所?

　　許江：我們要創(chuàng)造一個讓所有的學生人品和學問、藝術實踐和藝術理論共同成長，對古今中外都能有所了解的教育環(huán)境。對于未來美術學院，我覺得很重要的就是兩個建構，一個要建構深厚的人文主義的環(huán)境，除了剛才講的山水望境之外，還包括中華文明的固有語言。如何讓師生們都掌握，并從心里頭愛她、敬她，通過現(xiàn)實的關懷進行提升，這點非常重要。因為藝術是相通的，通境值得我們追求。?

　　第二個要建構美院的精神共同體?！按髮W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本鸵屇贻p人知道自己的立地之所，去擔當他們的責任。把基礎的東西、傳統(tǒng)的固有語言掌握起來，通過它開發(fā)自己的心智。最終要還原到現(xiàn)實的關懷里頭經(jīng)受一次涅槃。美院一代代人的成就都有這種浴火重生的特性。這是中國美院的精神標志與血脈所在。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上手的思考，藝術的技藝就是以一種身心俱足的方式進行創(chuàng)造，像工匠一樣勞作，像哲人一樣思考。所有這些都是我們在塑造這個精神共同體的時候所不能忘懷的。?

　　? 聽眾提問?建筑特色需要思想的深度?

　　上海交通大學教師：王澍先生的作品中既有結構主義的思想，又能看到宋元山水畫和明清園林，您是如何形成這種特色的？?

　　王澍：建筑師如何形成特色？意在筆先，除了設計的手法之外，思想的深度、人文素養(yǎng)的積累都特別重要。大學二年級我不上課時，就去學哲學，大家都說我是“怪物”；但我的設計作業(yè)從不含糊。我在宿舍里和同學進行辯論式的討論，大學4年里沒有停止過，這些都是非常具體的積累思想深度的方式。?

　　畢業(yè)之后，我意識到即使你有這么多的想法或者思想，專業(yè)建筑師基本的工作制度對特色的形成有前提性的損害，使人變得狹窄。所以我花了六七年時間跳到了制度之外“隱居”。因為我意識到必須要對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做徹底的改變，才能在本質(zhì)上形成特色。?

　　? 和庫哈斯對問的5個問題?

　　主持人：不久前，您在法國的中歐論壇上和庫哈斯（中央電視臺新樓的設計者）進行了有趣的對話，能透露一下細節(jié)嗎？?

　　王澍：我們互相問了對方5個問題，我想知道他作為建筑師對央視大樓的真實想法。他回答說，他設計時的主要想法在于建造一個沒有見過的、不同形態(tài)的高層建筑。他本來是提倡建筑師建筑風格的多元性的，我很高興他最后提到，建筑師除了對多元性的堅持之外，保持一貫性也非常重要。?

　　我問他的另一個問題是，你最近說鄉(xiāng)村代表著比城市更高的價值？他說是的。我覺得他的想法在改變。?

　　? 警惕地標建筑背后的浮華風?

　　世紀出版社聽眾：對地標性建筑有何看法？?

　　王澍：地標性建筑除了能提升城市的知名度和在國際上的影響力，同時體現(xiàn)官員的政績外，核心的作用是在當現(xiàn)代建筑的浪潮將城市嚴重破壞之后，人們試圖用粗暴的語言來重新樹立城市的感覺。這是一種非常粗暴的方式。我不認為這是社會的趨勢。?

　　許江：今天大家對地標式建筑關注太多，這是一個災難?！暗貥恕狈浅Ｍ怀觯y以和周圍和諧。中華文化有非常好的美德和品位，強調(diào)內(nèi)在的樸素之美，真正好的東西就像是古井在壁，靜美而深厚。中國的山水和鄉(xiāng)村需要地標式的建筑嗎？那些今天幸存下來的古鄉(xiāng)村，人們喜歡它，并不是因為它有地標性的東西，而在于它和諧，人們走在里頭心靈相安。所以在建設城市的時候也應該重視這一點，對這種建筑上的浮華之風應該警覺。?

　　? 鄉(xiāng)村的重建比城市化更重要?

　　微博提問:為何認為現(xiàn)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希望在于開展鄉(xiāng)土建設？?

　　王澍：中國現(xiàn)在的城市化率約50%，美國約80%，歐洲約90%。以人口和對資源的需求，如果中國也做到百分之八九十城市化率的話，世界將面臨巨大的災難。這是絕對不能發(fā)生的事情。?

　　我認為“全民小康”是中國該走的道路。為了世界的未來，為了資源和環(huán)境的承受，需要中國人作出道德性的自我限制。我前兩天在法國談過這個話題，法國記者說，如果你們真的這樣干，全世界都要向中國學習。但是目前大家無法輕易下決心控制城市化，如果要走“全民小康”之路，鄉(xiāng)村的重建比城市化更重要。?

　　許江：走城市化的道路不等于說要在所有的地方建城市。歐美的城市就像鄉(xiāng)村，所以城市化并不是說把所有的地方都建得像上海?，F(xiàn)在的問題是小城市學大城市，大城市學上海，沒有各自的特點，而且都帶來了城市化的弊病。我們?nèi)绾文軌驕p少這種弊病、消除這種弊病，很重要的是要把城市當鄉(xiāng)村建設。?

　　? 成功的建筑師擁有寬容之心?

　　中國美院畢業(yè)生:中國美院象山校區(qū)邀請西扎建一座包豪斯博物館展覽，這會不會對象山校區(qū)的整體意境造成影響？?

　　許江：我們曾慎重考慮如何在象山校區(qū)這樣一個有很強個性特征的環(huán)境中，進行新的建筑單體的設計。商量后，決定邀請擁有建筑和諧的意念，依靠自己建筑的飽滿意象樹立自己形象的建筑師參與象山校區(qū)的建造。?

　　最后請了西扎先生建造這個博物館。我們只和這位20多年前同樣獲得普利茲克獎的建筑師接觸了兩次，他就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有非常好的意念。關鍵是他有一顆謙虛的心，他給自己定的要求是他的建筑要和王澍的建筑和諧。這種和諧大大超過了我們的預料，讓我看到一個建筑師謙虛、寬大的心，這顆心導向了建筑設計真正的內(nèi)涵，讓我們受益匪淺。?

　　? 批判性思維不是簡單的叛逆?

　　同濟大學教師：怎么樣培養(yǎng)學生的批判性思維，不讓他們在大學教育中被磨蝕掉本性的思考和好奇？?

　　王澍：教書育人，我覺得“育”比“教”更重要。我在同濟大學授課，第一堂課直接把學生帶出了課堂，踏上草地，走進老街。老師的一舉一動直接對學生產(chǎn)生影響，要教學生富有挑戰(zhàn)性的東西，首先看老師是不是這樣的人。?

　　另外一個難平衡之處在于，因為建筑不是只拿來玩的，它是越做越復雜的系統(tǒng)。做建筑，應該符合一些具體的法規(guī)、規(guī)范和習慣性的要求。同時，一個好老師還必須教給學生如何在這些規(guī)則的叢林中找到那個裂縫，做出有趣的事情，這不是簡單的叛逆，需要有大量的教育。簡單的叛逆是不會成功的。?

　　? 加強基礎教育,喂好“第一口奶”?

　　中國美術學院建筑專業(yè)畢業(yè)生:兩位老師什么時候能夠回歸到本科一二年級的教學中，親自帶領受您影響的理想主義者學習？?

　　許江：真正好的大學有著很好的人文環(huán)境，這個環(huán)境帶著你，就像小魚跟著大魚游，游久了就知道怎么游和游向何方。好的人文環(huán)境能夠培養(yǎng)學生兩個重要精神，一是獨立精神，大家對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堅守自己的看法而不屈從于時風。真正好的人文環(huán)境就是為這種獨立精神提供可能性。其次是質(zhì)疑精神。讀書貴在質(zhì)疑，質(zhì)疑也是批判的發(fā)端。?

　　至于如何讓最好的教師能夠參與到低年級的教學中，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命題。新學年里，我們也將思考如何加強基礎部的教學，把最好的老師放在基礎部，讓孩子們的“第一口奶”能夠吃好。